六十六(上)

作品:《二饮红影

    66(上)
    我的男孩,他不肯哭,他觉得眼泪丑陋。
    他说,哭只会暴露自己的弱小。
    他不愿承认。
    八年前的医疗水平有限,所以在缝合接指的费用上是高昂的,即便这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也是明码标价,接一根肌腱,接一根血管,接一根神经分别多少钱,各项明确,想要更好,花钱肯定要更多。
    可他的钱,在付完铺子租金后,存款所剩寥寥。
    听了医生的详述,他沉默了一会儿,便侧脸看向一旁的宋轻轻,轻轻抬眸,“轻轻,能帮我买瓶水吗?我有些口渴。”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离,他才轻轻低了头,看着只剩一节还泛着血肉模糊的左手食指。
    他告诉医生说,接一半吧。
    “确定了?”医生对于这种因为穷困放弃最佳治疗的事看多了,只是出于人道,下意识的问着。“以后这根食指就不能弯曲了。”
    他有些迟钝,像是木头,两秒后才重重点了两下头。
    进手术室前,他喝了一口水,放在她手中后骗她说,做手术的医生只能让自己恢复到能看的程度,不能弯曲。
    又抹去她脸上的泪说,不要哭,至少他不会缺一根手指,还是好看的。
    肌腱,血管和神经,争分夺秒的吻合,钢针在指端插入固定骨节,缝合处是已经干涸的紫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肉,狰狞扭曲,看得人恶心反感。
    她又落泪了,看着他接好的手指,抹着泪问他,“疼吗?”
    躺在病床上的他笑了笑,说,“还好。”
    她说,“你骗人。肯定很疼很疼。”
    他渐渐收了笑,垂下眸子,轻轻动了动左手手腕,抬起头后又看着她笑了笑,“嗯。好像是有点疼。”
    怎会不疼呢…他不埋怨也不叱骂,一声痛也不肯呼。忍耐过多少才能这般做到非人样的坦然,又经历过多少才养成这般不言于表的容忍。他正十八岁,青春肆意的年纪。
    似是深处有一声叹息,像藤蔓般攀岩,生长。
    她听见自己说…如果,没有开小卖铺就好了。如果…
    眼神缓缓向上,落在他的脸庞,他的笑还在挂着,似是告诉她不用担心。所以让她脑子如针戳般难受,会难受得去想…
    或许…再深一步。
    如果…如果她没有拨打那个电话…就不会放弃高考,不会离家出走,不会送外卖,也不会有小卖铺,他更不会断去手指,一辈子抱有缺憾。
    如果…没有在一起的话…
    她怎么了?!宋轻轻霎时被这个突然的念头震慑,携着不知所措地抬眸,睁大了瞳孔看向他的手部。
    她曾说在一起会有多幸运,而现在她在想什么?!不对,不对。她抛之脑后,清空思绪,回了神的看向他。
    半晌,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上下牙齿剧烈的咬合,低着眸疾首蹙额,她说,“林凉哥哥,他会有报应的。”
    林凉深深看了她一眼,停顿了很久才用右手摸了摸她的头,他说。“会有的。”
    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需要住院呆了一天便出来了,医生说一个月后来取针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她一一记在心上。
    一直觉得只要乐观一点,再乐观一点,那整个世界都会温柔吧。
    于是笑得越大,身体里挂着的秤砣越重,重得挤破五脏六腑,七窍流血,还要恶性循环地笑着说,没关系,会好的。
    林凉因手指愈合不能骑车上班,只能挑近点去送,单子一天下来缩了五分之四,收入锐减。宋轻轻依旧经营着小卖铺,她还想靠着它挣钱给林凉买点补品,给家里补贴家用,还有很多。
    那些混混见她还来开业,便变本加厉的过来骚扰,拿东西的拿东西,撞翻了她的水还要骂骂咧咧冲她嚷着说“放的什么位置。”,还能这般强词夺理地说,“你害我兄弟进牢,我拿点东西做补偿怎么了?”再强盗般离去。
    她只能无奈地等他们走后再奋了劲地搬回原位,再无力看着他们的背影离去。
    陈军隔了两天也来了,拿了包中华没走,只靠近收银台,吊儿郎当的双手撑在柜上,手指点打着柜面,嬉皮笑脸地冲她说,“傻妞,听说你男朋友接手指了?接好了?”
    她掩盖不了自己的情绪,只愤怒地瞪视他,恶声恶气,“你会有报应的。”
    “哟哟哟,报应。”陈军立马轻蔑地笑出声来,掏掏耳朵弹着小拇指,面色不屑的。“你也就只能求求老天给个报应了。”耸了耸肩,“你不该谢谢我吗?要是我给踢烂咯,他还怎么接回去?你说对吧?”
    流里流气的哂笑,侧着耳朵,嘴角的幅度像是一把镰刀。“快,说声谢谢听听。诚心点啊。”
    是这样的人啊…
    残忍地迫害毁掉林凉,害得他的手指再也不能弯曲。这样的人,就直直站在她的面前,毫无愧意的,甚至高傲地要求她感恩戴德地对他说,谢谢。
    这样的人。
    她低着头,直直盯着他放在柜面上的左手,上面的手指鲜活,食指正自在地摩挲着柜面。
    她说过,他会有报应的。
    没理由那么好的林凉,手却只能一辈子直着,而这种人竟还能这样耀武扬威的站在她面前,恣意快活。
    隐藏在抽屉里的刀被她轻轻拿出放在背后,低着头像是思索般。对面的男人只是侧着身子,左手撑着,望着店铺里面,笑得狂妄。
    “说不说啊,我不想等太久啊…”急躁。
    刀升到腰上,缓缓绕到胸前,她的呼吸有点急促,手渐渐往上快要伸过头顶。
    对,就是这样,只要往下重重一砍,他所有的指头都会落地,他会尖叫着,许是咒骂着,最终都会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落荒而逃,他会因此痛苦一生。
    对…往下!再往下!
    “轻轻!”
    门外突兀的声音唤着她,惊得她一下收回刀慌张的放回原处,偏着头看向来人,手心的空无感使她握紧拳头,眼圈轻轻地红了。
    差一点…
    为什么就差一点…
    林凉是来接她回家的,还未进门口便眼尖地看见她的动作,瞬间喉部吞咽,急急出声阻止。
    陈军也听了声转着身子看向林凉,不知危险曾在头顶悬空,直起身子便肆意的笑着,“哟,接傻妞啊!”
    林凉看了看呆在一旁的宋轻轻,手掌紧了又松,才看向他,也笑着说,“大哥好。”
    陈军抽出烟,低下头点上,缓缓向外走着,经过他的身前停下,滚烫的烟头直直按在他黑色羽绒大衣上,笑容残忍而揶揄,“挺识趣儿啊。”左肩撞过他的左肩,张扬而去。
    没有伤及皮肤,只是大衣上烫出一个洞。他拍了拍烟灰,直径向宋轻轻走去,停下,右手食指弹着她的额头,“你刚刚想干什么?”
    她没有动作,嘴角的抖动暴露她心有不甘的情绪,眼圈红得像血,她说,“林凉哥哥,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轻轻摇着头,说,“现在不行。轻轻,我不想你也受伤。”
    “可是就任由他们白拿白用。我们一直被欺负算什么啊…”她习惯性的扯着他的衣角,看着他胸口处的洞,泪水终是禁不住淆淆而下,“林凉哥哥,是你教我要学会反抗。是你说,人不能麻木的活着。这些都是你说的…”
    他搂过她的身子,低下头,嘴唇轻轻吻着她的头顶。“世上不公,所以我们一定要有推翻斗争的意识,轻轻,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但我还想告诉你,反抗并不是盲目去做,而是深思熟虑,在合适的时机出击,能忍则忍,小忍以谋事。”
    她从他的怀中仰起头,擦去眼泪,眼里是认真地疑惑,皱着眉。“什么小人某市的?林凉哥哥,你在说什么?”
    他好气的摸摸她的头,深深叹口气。又看着烟柜里少得可怜的香烟,闭了闭眼便弯下腰,额头抵住她的,“轻轻。小卖铺先别开了吧。”
    不知是悲还是喜的,她环望了四周,从十五块的牙膏、五十块的大米再看到面前五角钱一个的棒棒糖,这些普通而平凡的东西…
    她闭了眼再睁开,紧紧地握住林凉的手,颤着声音,回了他。
    “好。”
    他回握着她,紧紧地。他说,等着吧,轻轻,他们一定会有报应的。
    你知道吗?束手无策的感觉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像个哑巴,嘴角扯出血了,喉咙干了,嘴唇破裂。可说的话,不过全是重复的单音词罢了。
    他在笑,你在咬牙切齿。
    三三:还有下。不过比较晚了。事先说明,性格会影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