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作品:《再会你》 郑清昱再次来到英国是在十一月底。
第一次感受英国的冬季,天空是灰的、毫无生机的,可乡下被融化的积雪掩盖的草地又是一抹绿。
久久望着眼前这栋小屋,郑清昱低头从包的夹层拿出一沓明信片,反复对比看了又看,在主人回到车里卸货的时候鼓起勇气走上前。
“excuseme,areyouhorace?”
来之前,两人已经通过邮件。
那个时候郑清昱不敢相信自己十几年前发出去的邮件居然有了回复。
对方愣了一下,反复打量这个被冻得有些狼狈但顶着一张实在美丽的亚洲面孔的年轻女人,然后注意到了她手里紧攥着的明信片,眼睛一点点睁大,不太确定发声,”albert?”
周尽霖的英文名,对于郑清昱而言还是陌生,但现在听到有人这样提到他,郑清昱就感觉好像有人在叫他中文名“尽霖”一样,久违的亲切。
哈瑞斯看到了这个女人手上拿着他曾经和albert的合照,见郑清昱隐隐颤抖着点了头,紧接着叫出了郑清昱的名字。
“你就是真真?霖经常和我们提起你。”
周尽霖在高中的时候和哈瑞斯是笔友,一开始是为了相互练英语和中文,后来两人发现他们有很多相同的兴趣爱好——喜欢摇滚,热爱看世界,同为曼联球迷。后来周尽霖到英国上学,两人见面,才发现对方其实是年长自己十四岁,可以称为“叔叔”的男人。
“说实话,霖一开始真的被我吓到了,我能感受得出来,也知道他为什么害怕,”哈瑞斯笑着对郑清昱说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以一种幽默的口吻,郑清昱也笑了。
“他实在长得太英俊,我想帅哥应该都对自己有清晰的自我认知。”
郑清昱没想到哈瑞斯中文这么好,对方不好意思接受她的称赞,说十几年前他能说得更好。事实是哈瑞斯和妻子那时候已经结婚八年了,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虽然周尽霖父母都在英国,但他们忙,他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是哈瑞斯帮忙,哈瑞斯也会充当导游,带周尽霖到处游览,两人会约在一起看球赛。
哈瑞斯年长周尽霖十四年,周尽霖把他当兄长,喜欢和阅历丰富的人交流。
“他也经常和我提起您,说您给了他很多帮助。”
哈瑞斯自认为自己和从前相比还是老了挺多的,尤其是才五岁的小女儿,真切让他感受到时光飞逝,可郑清昱竟然能通过一张十四年前的明信片就准确认出自己。
没提在邮件中给了她地址的事,开了个玩笑,“你能认出我,说明我还不算变化太大。”
郑清昱跟他上楼,两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在和狗追逐打闹,哈瑞斯向她介绍,那是她的小女儿和外孙。
“当然,我能认出你也很厉害。”哈瑞斯把话说完,再次看向她手里拿着的明信片,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温柔,“我从霖那里,经常看到你,他的背包挂件上都是你的相片。”
郑清昱才是真的没什么变化,真人和照片里一样美得特别突出,西方骨相东方皮囊,再加上她手里明信片里是自己和周尽霖在这栋房子前的合照,哈瑞斯一下就把人认出来了。
“有一张相片,我想你没见过。”
上到阁楼二层,郑清昱一眼看到满满当当的书架里有一张周尽霖和哈瑞斯的合照,郑清昱忽然停下脚步,有种强烈预感几乎把心跳都湮没了。
哈瑞斯把照片拿下来,看了眼停在一定距离外的郑清昱,碧蓝瞳孔暗下去,似乎犹豫片刻才如常开口,“新闻出来的时候,我打他电话没人接,发出的邮件没有回应,我就知道我抱有的最后一丝他没上那趟航班的侥幸也没有了。他离开前一天到我这里来过,和我的家人一起给我庆生,第二天本来我想让他吃完早餐再走,他说他今天就要回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他说如果不回去,真真可能永远都不会理他了。他离开前,我们拍下了这张照片。”
郑清昱已经泪流满面,照片里的少年一片模糊,可她在哈瑞斯陈述的四十五秒里,记住了周尽霖离开人世前最后的模样。
原来那天,他穿了黑色短袖,棕色裤子,背在身后的书包,有她照片的挂坠漏出一半,手腕上还是让她记住他的那块理查德表。
“areyouok?”哈瑞斯的眼眶也湿润了,脸上充满担忧,俯下身来像安抚自己女儿一样。
十八年后,当年让少年时刻记挂在心,提起她就眼尾带笑的真真会带着他留给她的明信片来寻找他,这让哈瑞斯深受触动,终于明白当年,也许并不只是周尽霖一个人在想念。
郑清昱失声了,心脏被沉重往事鞭打的抽痛,在她终于感受到周尽霖的痕迹后。
她宁愿他的朋友认不出她,不知道她就是周尽霖当年远在中国还在上高中的心上人“真真”。有时候,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哀于哈瑞斯在十八年后给了她回音,在第一封邮件中迫切且抱歉地解释他没看到邮件的原因,并且坚定告诉她:他到死都爱着你。
后来的邮件里,郑清昱发现哈瑞斯知道他们所有的恋爱细节。
周尽霖总是毫不遮掩与人分享真真是多么可爱、美丽、善良、聪明的女孩子。看到什么东西,他第一句话一定是“shewilllikethis”,每个月他都会来哈瑞斯家买他们的百果饼寄回国内,因为郑清昱爱吃,哈瑞斯开玩笑要加钱,周尽霖就真的留再乡下给他做苦力。
他对哈瑞斯说,真真是老天馈赠给他最好的礼物,和她的相遇到重逢,两人的故事太像童话,可再到现在的暂时分离,又是谁也无法逃避的现实,但无论如何,和她的缘分他会永远珍惜。只要想到她会难过,他就一刻都无法忍受不能见面,不能给她一个拥有足够安全感的拥抱,他知道真真有很多追求者,如果他犯错,让她难过,他太害怕会失去她。
哈瑞斯拍拍郑清昱颤抖到不能自己的肩头,哽咽了,“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下次你能带着你的真真一起到我这里来’,他说‘一定会的’。”
告别哈瑞斯后,郑清昱回到伦敦,落脚在上次和陈嘉效住的酒店里。一个人在房间,拉着窗帘,不管淅沥的雨源源不断从窗棂滑落。
这回换做是哈瑞斯给郑清昱发了上百封未读邮件。
很多是周尽霖在和哈瑞斯做笔友时期的。
他和哈瑞斯来往的邮件里,记录下了他和郑清昱在他高二那年重逢后的所有。
郑清昱第一次知道,原来从他们重逢开始,周尽霖就已经和远在他乡的笔友倾诉他无处安放的少年心事。
ihavetotellyousomethingamazing.threeyearsago,iparticipatedinasummercampwithafifthgradeelementaryschoolstudent.thelasttimeiwenttothetrainingcamp,sherecognizedme.ofcourse,irememberher.shewasreallybeautiful,buti'mafraiditmightscarepeople.she'sstillsoyoung,andi'mafraidi'lllooklikeapervert.
我要告诉你一件很神奇的事,叁年前我参加夏令营,同行有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我上次去参加集训,她居然认出我了,当然,我也记得她,她真的很漂亮,但我怕这样是不是会把人吓到,她还这么小,我怕自己像一个变态。
shelivesinamixedgenderdormitory,andsometimeswhenitalktoheronthephone,ihearthevoicesofboys.theyareofthesameageandhavethesamelife.whatshouldido?becauseofthese,ihavealotofboundlessimaginationandbegintofeeljealous.
她生活在男女混住宿舍里,有时候和她通电话,我会听到男孩子的声音,他们有相同的年纪,相同的生活,怎么办,我会因为这些产生很多漫无边际的遐想,开始嫉妒。
全英文,郑清昱能看懂,可她借助翻译软件,不想错过任何细节,也不想发生错误。有些话,就算是后来两人在一起,周尽霖也没对她说过。她还抱怨过:你都不吃醋吗?我经常跟你说谁谁谁缠着追求我不是炫耀,就是想让你吃醋呀。
她直言不讳,可当周尽霖说他有吃醋的时候,她又会觉得他是为了哄她才顺着她话说的。
原来,周尽霖也这么小心眼,从两人还只停留在“笔友”阶段他就开始对她身边所有的异性产生敌意了,把他们都当做潜在竞争对手。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向她表明心意,这一点,倒是从头到尾,无论是给别人的邮件,还是在她面前,没有变过。
邮件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高频句子是:
she'sstilltooyoung...
他总觉得,喜欢她是一种犯罪,是一种于心有愧的错误。
他怕耽误她正在盛放的最美好的年纪。第一次和她告白发生在中考前,这对周尽霖而言是件沉重的包袱,他不停在悔过,讨厌喝醉的自己。
郑清昱本来在笑,完全沉浸于男孩子不为人知的心事里,可慢慢的,她把脸埋进被子,觉得窗外的雨下到了眼睛里。
其实窗外的雨早停了。
*
见过哈瑞斯后,郑清昱回国继续正常的作息。六点五十起床,白天一整天在原乐楼工作,晚上敲键盘,绝对不会超过十二点睡觉。
一月的时候蔡蝶和老郑到月亮湾住了一段时间,一家叁口过年自驾游,回了趟东县,去找曾经开店的地方。
那排私人楼居然都还在,他们曾经的店面大门紧闭,一点过节的气息都没有,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生活,还是不是当初那个房东。
蔡蝶一个劲感慨,最开始他们一家人都有钱租下一楼,前厅用来做生意,一家叁口就挤在后面一间小房间里,后门就是菜市场,每天都臭烘烘、闹哄哄。后来生意做起来了,他们又把二楼也租了下来,让郑清昱也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最艰苦的岁月,如今回望,色彩也是温暖的。
回头看到郑清昱也站在不远处凝神注视,蔡蝶好笑:“你那时候人缘可好,经常有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带他们家长来店里吃馄饨,等付完钱了才说是你同学。”
老郑把车停好,插起腰也站定在一旁仰头凝望,无限感慨。
郑清昱忽然弯了弯嘴角,走神了,因为她刚才在想,陈嘉效会不会小时候也吃过他们的家馄饨呢?在他每年寒暑假都会到东县来跟姥姥姥爷的时候。
当初王老师一家回美国前,王茉妍主动提出请郑清昱吃顿饭,当时郑清昱准备出发去英国,婉拒了对方的热情和好意。但给王老师送了个礼,再次表达感恩的心。王茉妍无意中提到,当初有个自称周尽霖发小的中国男人通过共友联系上她丈夫,本来她是不同意让自己母亲参与的这件事。
“是我丈夫开导我,我才改变了想法。”王茉妍很坦然,知道郑清昱在了解她的成长背景后会理解。
“这次我们全家回国,我丈夫本来想请那位陈先生吃顿饭,其实我们都很感激他,是他给了我妈完成心愿的机会,也给了我一家人一个契机,回来看看我的家乡。”
王茉妍探头小声唤醒了似乎有些走神的郑清昱。
“茉妍姐,那位陈先生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他说,因为他是周尽霖的故友,所以有关注到你们这个组织,知道你在寻找周尽霖的高中老师,收集资料,就想用自己的人脉贡献一份微薄之力。”
郑清昱眼中有一层晶莹,低下头莞尔一笑,轻声说:“我也很感激他。”
哈瑞斯在送她离开前打听过一句:“theo说他和霖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我记得霖曾经也和我提过他有两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是不是还有一个女生?”
郑清昱朝他投去一记有些困惑的眼神,哈瑞斯随即反应过来。拍了拍脑门,立马改口:“你可能不知道他英文名,但多亏了他提醒我去看邮箱,陈嘉效,是这个名字对吧?”他笑笑,“其实一开始我不太愿意相信他的,可他又真的知道我和霖一直往来的事。而且他找到我的时候,很急。”
说着说着,哈瑞斯的声音变沉许多,扭头对身边的女人说:“我才知道你给我发过这么多邮件,我无法想象它们都石沉大海的时候你有多绝望。”
凛冽的风声似乎在一瞬间静下来了,郑清昱默默走了几步,对哈瑞斯说:“其实我对他们的友情不太了解,但陈嘉效是个很好的人。”
郑清昱要上车前,哈瑞斯突然叫住她,眼睛在笑。
“真真,我希望你像霖曾经描述的那样热情生活,勇敢去爱,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充满希望,那个会陪伴你走到最后的人也许就在身边。”
他用英文说的,郑清昱也许听懂了,在他慈爱充满疼惜的目光下释怀一笑。
年过完,郑清昱复工第一天就被请到院办“喝茶”。新一批领导班子主打“活力办公”,很多科室的主任、护长都已经大洗牌,换成年轻又有资历的人员。院长问郑清昱有没有意愿往上升,教学部如今是整个医院年轻人最多的地方,可部长的位子轮也只能轮到她坐。
郑清昱笑得有些无奈,“院长,我也许只是岁数年轻。”
院长立马意会到郑清昱这句“自嘲”,也笑了,她来也有一段时间了,自然把医院这些人摸个透,知道郑清昱是因为身体不好从消化科退场,也了解到她性格不活跃,过于闷,若仅仅看这些,郑清昱是不太符合新政策的。
可郑清昱为“教学部”当牛做马多年,工作风格却不是一板一眼,她经手的事从不出差错,在学生那边风评也很好,不争不抢但也不是只顾自己死活,光这几点,还是让领导认定她成为教学部新的一把手。
最后郑清昱希望高层能给她一点时间考虑。
回到南苑和蔡蝶老郑说起这件事,蔡蝶挺高兴的,说她在教学部早该有个正经的一官半职了。老郑则担心当个中层干部会不会压力太大,怕她身体吃不消。
其实这倒不会。郑清昱向他们解释教学部一把手是负责统筹大局,不会没日没夜干那些零碎又得罪人的活,但压力肯定是会比从前大,是心理上的。
蔡蝶和老郑也不太懂,反正无条件支持她的决定。
四月份的某一天,远在伦敦的陈嘉效关注到医科大二附院公众号的最新消息推送,看到了它们的人事变更。
郑清昱那张拍摄于大学毕业前夕的证件照,于他而言也是第一次见,熟悉又陌生。
他那时候就知道她升职了,有些豁然开朗,为她高兴的同时心底有淡淡不易察觉的哀伤。
在确认她在好好生活工作的同时,陈嘉效不得不正视一点:分开后,他们都往前走了,在各自领域,往不同的方向。
明明以前两人似乎都是对一切很淡又无谓的人格,被旁人指责是拥有良好条件却不够上进。
九月初,空难志愿者协会连载的名为《二十》的纪实故事完结了,同时他们宣布这是最后一个故事,并表达了这些年来所有关注到志愿者协会并给予那些家庭各方面帮助的社会人士。
从而陈嘉效得知,郑清昱期间是亲自来过英国的,她去见了哈瑞斯,拍下了周尽霖离开人世前的样子。
在文章的结尾她引用了一段歌词:
-你爱过我吗?怎么不答我,难道你还需要揣摩。
-可否走近我,还是我们隔着奈何,无力渡过。
-还没有时间问为何,日月便过。
最后,郑清昱自己给出了回答:周尽霖,我想我其实一直都有答案。
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