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4
作品:《小时了了(兄妹)》 “晚上有人过来吃饭,还请了厨子……”林槿走进房间来。在他妹妹身后的一把凳子上坐下,随手拿了书架上一个黄铜虎头形状的笔架玩,这个虎头镶嵌了红色和绿色的宝石,右侧胡须那里掉了一粒。
没人接话,林槿探身去看。
“哭了?”
瞧着她表面在看书,肩头却一耸一耸地,怪可怜的样子。
“裙子怎么脏了?这是你最喜欢的裙子。”他打量她全身,发现了裙摆那里很明显的脏痕,所以自然地将她的肩头掰过来,询问她。
“你犯不着……明天拿去干洗就行了。”林槿拍拍她的肩,他不怎么会安慰别人。况且他的这个妹妹总是有这样许多没来由的情绪。他们是双胞胎,或许是基因分配时天平歪了秤,把哭笑这部分都一股脑给了她。
“一样的讨人厌。”她强硬地转过头,语气凶狠狠。林槿对这样的话不在意,她就是喜欢嘴头上不饶人。认真没意思。
见他没反应,林棉继续啜泣起来:“你们都不记得了。那是有一次,我生病了,你们送我的裙子。”
林槿这才想起,那年也是这样的时节,夜来得越来越晚。林棉前一天和家人聚餐,临睡前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还没坐起就吐在了床上。那是她长这么大了还呕吐,弄脏了床头的书和拓麻歌子,书是林聿借他的,拓麻歌子是他送给她的。因此她格外自责难堪,后边发起低烧来,躺在床上身体侧到最里面。一天没吃东西,嘴巴也上火起泡。妈妈坚持要给她喝粳米粥配肉松,好消化。于是他们两个去附近的超市买肉松,碰到了夜市摆摊,于是凑钱给她买了一条新裙子。
林槿愣了半晌,开口说:“我当是什么东西。”
他嘴上这样讲,心里觉得他妹妹是可爱的。一个这样的人,在意别人在意不到的事情,像是完全靠着本能在生活。可怜的是,别人不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她并不是无理取闹。
林槿想起,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一家人会永远生活在安城。他们在家附近的幼儿园读书,长大了就去隔壁的小学。每年清明要去境湖垂钓,冬至要吃胡葱笃豆腐。就连城里的公交车车身贴上了大幅广告,林棉都要伤心,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真丑。她总是那样执着地保护着自己留恋的记忆。
于是他任由她的头歪歪地躺在他手臂上,眼泪洇湿了折起的袖子。
快晚饭的时候,林棉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等她洗完脸,他们两个一起下楼去。今天外婆要请同族的一些亲戚吃饭。刚到了楼下,林棉就看到淑婆婆坐在天井那里乘凉,这样热的天,她还穿着一件长领长袖蓝色罩衣,裤子遮住脚踝,黑色铁丝头箍的齿牙咬着全白的头发,脸上总没有笑脸。
这位婆婆是王家一位伯父的姨奶奶,按照辈分,外婆叫她淑嫂嫂。林棉很是有些怕她。她是以前大户人家出生,一辈子无儿无女,叁十几岁守寡后只和自己的弟弟住在一起。听人说,她对女孩子的要求还是遵从旧时的规矩,连梳头都不允许动一下,否则她手里握着的梳篦就会“哆”一声敲到脑袋上。
直到有一次,她坐在淑婆婆对面吃饭,看到她夹到一片厚生姜。用没有戴假牙的瘪嘴,淑婆婆含着那块黄姜片,慢悠悠嘬着唇,于是那姜乖顺滑地如同蛇信子一样被收了回去。淑婆婆见对面的女孩一直盯着自己,便用用意味深长眼神回敬她,那森然的影子一下子笼住林棉。再看到淑婆婆,她总感觉到不自在。
这次林棉也极力想避开她,所以沉默地绕过去,但眼尖的淑婆婆还是叫住了她。她先是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问她:“你今年几岁了?”
“快十四了。”
她点点头,嘴里发出唔的声音,仿佛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的样子。没等她继续说什么,林棉拉着林槿已经叁步并两步溜走了。
林槿慌忙和淑婆婆打了声招呼,跟着她跑到了厅堂:“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你不懂,我看见她就心慌慌的。”她抚了抚胸口。
“总不会把你吃了。”
“这可不好说。”
他们面对面笑起来。
八仙台后边的条案上摆着两尺高的花瓶、富贵竹和新移栽的水仙,乳白色肥美的种球和灰色透亮的鹅卵石浸在水中,绿色的芽才刚发了几厘米的高度。
“你不是爱吃这种糖吗?”林槿指着桌案上那盒蓝色玻璃糖果说。
那是一种做成咖啡色的椰糖,被压在最里面。于是,他从糖盒里去为她抠那颗糖,开心果、奶油杏仁、芝麻酥、夹心软糖、榛子索索落落滚下,致使他总也夹不到。林槿艰难地淘金,一层层拨开,总算找到一颗,透明的糖纸剥下来,林槿把糖递给她,因为手心的温度,那糖块周围一圈已经化成软的了。林棉含在嘴里。
林槿看见她脸的一侧有有压痕,伸出手指蹭了蹭残留的头发。
“这个点还吃糖吗?”
林棉听到林聿的声音,下意识皱眉,含着糖的舌尖抵住了上颚。吃不吃糖,关他什么事呢?为什么要像个大人一样讲话。他这是第一次这样。
“哦也是。”林槿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随口回答。
“棉棉,不要吃这些零食了。收起来。”外婆紧跟着过来,和林聿一起铺桌布。林槿也走过去帮忙。
林棉刚转好的心情又失落起来,她在椅子上坐下,低下头看自己凉鞋里露出的脚趾。零星有人进来,端菜摆桌,客套寒暄,拿走那盆水仙花。他们的鞋在她的脚边走过去,走过来,步履匆匆,声音愈来愈嘈杂。
他们围绕着林聿,那是当然。他以很高的成绩考上了省中。所以理应这次的中心。
外婆叫林棉把椅子让出来。她慢吞吞起身,第一次发现厅堂的这盏灯那么亮,似乎还嫌弃不够亮似的,还叫人拿来了落地灯。紧急着,林棉被提着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林槿坐她旁边,给她拨了一点玉米仁松子,口型示意她多吃。林棉笑了笑。
突然间他们提到了林棉的名字,有些突兀的。在众多讲林聿的好话里,淑婆婆讲她:“就是不会叫人。”
林棉戳戳碗里的鳕鱼,把鱼肉戳得粉碎,不吭声。
“这么大人了。”
但他们旋即夸起她好看起来。但跟在之前那句评价后,不像什么好话。
面前玻璃转盘上的椰奶转到了她面前,林棉看到了是林聿在操作。她完全不需要,于是伸手将转盘继续往右推,手指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立马手指戳到了别人撒出来的醋里。
“下面是小笼包。”林槿说。林棉不说话。
“小笼包要上了。”林聿重复了一句,说给旁边的人。
蟹黄小笼上桌,这道菜要趁热吃。林棉朝林槿摇摇头表示她不需要。玻璃转盘转来又转去,推推搡搡,还剩一个小笼包孤零零躺在蒸笼里,被戳破的一角,油腻腻的汤汁滚出来。
不知道哪个好事者问林聿志愿去哪所大学。餐桌上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好奇这个答案。林棉不以为意,她继续盛银鱼羹,叮叮咚咚,碗碰勺子。
像是慎重思考了几秒,对面的人说:“我打算去北方读大学。”
北方,他从来没和她说过要去北方。藏得真好。
“你要去北方吗?好遥远的地方。”林槿抬起头,看向林聿。
未干的裙摆,冰凉地贴着她的小腿,像是有裂缝从她的皮肤绽开。北方的天气,和安城应该大不一样。
林棉舀银鱼羹进嘴,咀嚼吞咽着。
“是打算在那里工作?准备从事什么行业?”
气氛立马热烈起来,虽然这里坐着的几乎所有人从未或者可怜兮兮地只去过一次北方,但他们对那里有着完全的了解。
“北方饮食习惯和我们可不一样。”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计划的呢?沉默地,没有告诉任何人。
“哎呀,现在坐高铁一来一回很快的。”
哦,她甚至完全不理解他这个念头由什么产生。该死,林棉,你的哥哥早就在下个阶段了。他的生活,他的感情,他要什么,你根本不知道。可怜的幼稚鬼,所以你在生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