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玄沄强撑着真气亏空的身体赶到现场,那炉火已然冲出了炉子十丈多高。他迎着火光跌跌撞撞走过去,被人一把拉住。
    “师弟!你在做什么?!”
    虚怀一脸震惊地望着玄沄,回答他的是悲惨空洞的眼神。
    “贺榕……贺榕他在里面……”
    “你说什么!?”
    虚怀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他在里面,我知道,我要去寻他。”
    虚怀一个没拉住,玄沄就如同飞蛾扑火般投身而入。吓得虚怀赶忙施了一道屏障挡在他身前。可惜还是差了一步。那崩落的火星已经溅上了玄沄的脸,让他的左脸刹那焦黑一片,滋滋作响。更可怕的是,玄沄仿佛根本没有痛觉,他依然呆滞地望着那冲天大火,试图破除屏障。
    “来人!帮我把砺剑长老拉回来!!”
    哪怕玄沄此时经脉里一丝灵力也无,众人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将他制住。虚怀迫不得已用上了捆仙索对付自家师弟。他一边差人赶紧把贺榕找来,一边不停劝慰已经神智不清的玄沄。但是众弟子把罗浮山的地皮都翻烂了,还是没能找出贺榕的一片衣角来。此时有弟子讷讷上前,说自己今天一大清早确实见过贺师弟,不过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对劲,匆匆忙忙奔着那灵植园去了,自己以为他是去帮忙所以也没在意……
    虚怀猛地转头望向那依旧燃烧不熄的大火,想到这火烧得如此炽烈的原因,顿时愕然当场。
    第126章 栖鸟之歌(八)
    那场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火光照得山下居民都不由担心聚清观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祸事。而玄沄就这样被捆仙索缚在一边,眼睁睁望着那火由燎天蔽日变得逐渐微弱,再至后来慢慢减小,缩回了炉子里。
    这炼丹炉里除了火种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金丹,没有灰烬,什么都没留下。
    这其实是必然的。这火是三界至刚至阳的焪火,连观音的杨柳枝都能烧却,莫说是铜皮铁骨,就算是纯仙之体只凭肉身也难以抵御。更何况贺榕本身就是最易燃的榕木。
    许多人围着玄沄,絮絮说个不停,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在这三日里,他空乏的经脉自主吸收着天地灵气,运行周天,大部分外伤和内伤都不治而愈。
    是啊。他原本就是万里无一的天生仙体,若不是走火入魔心魔缠身,寻常的邪煞又怎能伤得了他。
    可是他什么都没了。
    不。贺榕不会就这样没了。说不定他只是躲进洞府里闭关,其他人寻不到他,对,正是如此。
    玄沄浑浑噩噩站起身,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行尸走肉般回到了浮月岛。他在贺榕的洞府外徘徊许久。一遍遍用神识感应着,搜索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才颤抖着踏入洞府。
    这洞府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摆设,都是玄沄精心挑选的。他本身对外物淡泊无欲,但偏偏在布置贺榕的洞府时上了心。因此这洞府里即使主人不在,灵气依旧纯净活泛,不染纤尘,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门道。可是而今,这钟灵毓秀之所却让玄沄感到浑身发冷,好似体内埋着一块内藏硝火的寒冰,随时都会轰然炸开。
    为了稳定心神,玄沄来回走动着。他很少进入贺榕的洞府,因此这才发现那孩子几乎没怎么动过这里的摆设。一切都和玄沄最初交给他的一模一样。而且他的私物极少,基本上只有文房四宝和书籍灵符一类。
    玄沄从贺榕的塌下搜出了一把木剑。这柄木剑玄沄曾经见过,贺榕有一日曾抱着它来到浮月岛的舞剑坪。玄沄唯恐剑里的金石利气伤了他,于是很明确地告之其不适习剑。贺榕似乎有些惊讶,但是并未多说什么。直到现在玄沄才恍然惊觉,那孩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那份空白如今变作了一场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在玄沄身上。
    他是否想对自己说什么?
    他是否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般对剑法毫无兴趣?
    他是以什么心情将这柄剑藏在塌下?
    自己对他的事究竟了解多少?
    玄沄咬紧牙关。他辟谷许久,体内本不应有杂质沉积,但他还是感到了一股翻涌而上的呕吐感。他的额前微微冒出冷汗,浑身虚软,整个人魔怔般捧着那柄普普通通的木剑回不了神来。
    他到底看见了那孩子什么?
    一种巨大的恐惧像深海水怪般浮出海面,用铜铃般的巨眼狠狠盯着他。他的心仿佛被这道审视的视线洞穿了。
    玄沄颤抖着翻阅贺榕书桌上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页。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贺榕在课余抄了好些书,佛门经法,诗词歌赋,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可是那孩子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么多浩如烟海的典籍中,他抄了两百多篇诗经,其中有一首抄了整整五十多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是以什么心情一遍遍抄写这首诗?
    他是以什么心情在那半年中等着玄沄归来?
    他是以什么心情,在长久的等待之后面对自己的重伤昏迷和避而不见?
    那一瞬间,天一下子全黑了。
    四下变作了一片旷野。绿树、青山、清风、明月全部退去,天地间只剩一片浑浊的黑暗和鬼哭之音。那摧枯拉朽的哭嚎让闻者两股战战,百兽惊悚逃逸,远古的星宿坠入深海。
    而在这片黯沉之中,玄沄独自站在那里。他想起那个孩子温暖的拥抱,宛如黑夜里的最后一捧篝火,让他的四肢回暖,血脉里重现生机;他想起那个孩子一触即分的吻,那么小心翼翼又珍若至宝,仿佛在踮起脚尖亲吻这世间他最爱惜的一颗星星。
    他怎会错把这当成是心魔制造的幻象?
    他怎会错看他眼中的深情与义无反顾的挚爱?
    他怎会……
    玄沄听见了哭声。
    那哭声越来越响,震天撼地,仿佛是泪海积攒了亿万顷的伤悲,要全部倾泄出去。可是那实在太多了,太多了,天幕地牢都承受不住这哀痛。于是那无处可去的泪水只好无可奈何地涌回心脏。将心田撑破,将内腑压垮,将气海捣毁,将经脉崩碎。
    是谁在哭啊。
    哭得那样伤心。
    好似肝肠寸断,椎心泣血。好似这世上最后一只杜鹃在呼唤自己消失的爱侣。
    此时有一双鞋出现在了玄沄跟前,他抬起头,望见了虚怀洞悉的表情和悲悯的双眸。
    他在这双慈悲的眼里望见了双目赤红,跪在地上口含鲜血的自己。
    是啊。
    是这样的。
    从头至尾,自以为是的是他,偏执妄断的是他,执迷不悟的是他,一次次推开对方的,依然是他。
    “我……”
    玄沄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挣扎着开口。
    “都是我……”
    “是我陷入妄执,六根不净……”
    “是我明知他不适与人习道,却放任自流……”
    “是我明知自己六亲无缘,属金克木,却偏要将他强留身边……”
    “是我……”
    玄沄用双手掩住脸。
    “是我处处勉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要同他在一起……”
    “结果却害得他承受业果,无辜惨死,魂飞魄散!”
    “一切皆因我而起!”
    “是我欲壑难平,思之如狂!”
    “都是我!”
    “是我害死了他!!”
    “是我害死了贺榕!!”
    屋外猛地传来一记闷雷,暴雨倾盆而下。在这天地洪荒之中,哭声依然没有被那骤雨覆盖。凄惨悲怆,痛彻骨髓,好似要把自己的魂魄都生生耗尽,好似要将自己的心头血都一并哭出来。
    虚怀满心沉痛地望着这一幕,他想,师尊,当日您临走前将师弟托付于我,弟子却辜负了您的一片苦心,若自己早一些察觉……可是“情”这一字,连局中人自己都未能勘破,旁人又如何摸得清其中的千丝万缕?叹只叹造化弄人,天意难违,淡薄如此也逃不过入骨相思,恐怕这才是师弟飞升前最大的劫数。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但是作为一名兄长,虚怀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百般不忍,用最镇定的声音说道。
    “师弟,你……或许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
    “那六丁神火确实能烧灼魂魄,贺榕恐怕凶多吉少……可是也并非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他身为结丹灵木,已经修出了天地二魂,若他的魂魄有幸在被烧尽前逃过一劫,那最有可能的去处就是地府。”
    望着玄沄泪湿的双眼,虚怀一字一顿地说。
    “若你想找酆都大帝问他的下落,光凭而今的修为是不够的……你需得道成仙,再问前路。”
    大约除了玄沄以外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一个谎言。六丁神火至刚至阳,连那魔王化身都能烧得一干二净,凭贺榕的修为又怎能躲过?但是即使希望渺茫,近乎于无,玄沄依旧紧紧抓住了这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带着千疮百孔的心遁入洞府,开始闭关。
    极尽讽刺的是,玄沄心如死灰,但是他的修为却在此次生死大劫后突飞猛涨,日进千里。短短五十年便踏入大乘期。他的仙体与元神彻底融汇,趋于圆满。而在闭关后的第九十年,天上九九八十一道劫雷差点将浮月岛悉数毁去,而玄沄就此踏着那漫天劫云手持煜戈白日飞升。从此摆脱了一身煞气,塑就真正的纯仙之体。
    可惜那仙体上依旧残留着往日的火伤。
    玄沄的左脸斑驳凹凸、焦黑凄厉,与右脸的俊美形成了鲜明对比。旁人乍见之下都以为见到了昼行于世、半生半死的恶鬼。可对于玄沄而言,只有这般才能让他感受到贺榕并未完全离去。他依然活在那些人惊惧的眼神里,活在自己的心里,活在每一个泪水干涸的梦里。
    玄沄得道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北阴酆都。他并未即刻寻那大帝,而是将黑天魔王的本体揪了出来。那魔王一开始还矢口抵赖,说自己毫不知情。结果被劈得里嫩外焦之后只能从实招来。
    原来那化身在人间被镇了许久,已然生出了自我意识,但是魔王本体还是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化身的一举一动、生死与否他一清二楚。因此当日那化身被活活烧死的剧痛也传到了他这里,魔王大动肝火,恨不能把那始作俑者大卸八块。但是他马上发现对方的魂魄并未来到地府。
    “没有了!真没有了!若他的魂魄还在,我早就把他拘起来好报这烧身之仇,哪会拖到现在?!”
    玄沄闻言怔在原地,之后酆都大帝也给了他相同的答复。心头唯一的希望彻底灭却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127章 栖鸟之歌(九)
    无知无觉中,玄沄一路走,一路行,就这样从北阴回到了人间,就这样漫无目的、茫然地迈着步子。他在这片白茫茫、空荡荡的世间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可是他不敢停。他不知停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无意中来到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地方。
    春暖花开,细雨霏霏。雨滴打在青砖黛瓦上,掀起了一片烟雨朦胧的江南情调。
    在这安静的江南古镇里,伫立着一棵苍老的槐树。它已在这人世活了千年,见惯了各种悲欢离合,光怪陆离的戏剧。那枝上红绳年年增加,年年褪色。有垂髫小儿考取功名远走他乡,有二八女子等不到意中人就此嫁作了他人妇。有人怨它不灵,有人掩面而泣,有人至今站在树下痴痴望着那无尽的断肠路。
    可是在如此悠长的生命里,它依然很少遇见这般见之难忘的仙人。气贵神清,一身光华,那明月在他面前都要生生失色。周围的凡人看不见他,但是老树可以,它对再遇故人总是有几分高兴的。
    然而那仙人并未同它说话。他只是静静站在树下,神色怆然地望着那被雨水覆没的天地。仿佛那天上落的雨都是他眼中的泪水,而他的眼底干涸,是因为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许久之后,当老树以为他会默默离去时,那仙人启唇道。
    “当初,我不懂人为何所求不断,作茧自缚。只当是心有魔障,不甘清净。”
    “后来我懂了,并非人心不甘清净,而是那心早已被牵走了。这红绳的另一头系着另一个人。那人走一步,心便走一步。那人若是走远,心也就跟着空了。”
    雨幕中这声色既轻又悲,好似一曲惨惨凄凄的琵琶泪。